彭运生解唐诗(7)
李白
1、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:“暮从碧山下,山月随人归。却顾所来径,苍苍横翠微。相携及田家,童稚开荆扉。绿竹入幽楥,青萝拂行衣。欢言得所憩,美酒聊共挥。长歌吟松风,曲尽河星稀。我醉君复乐,陶然共忘机。”
有言外之意的是“暮从碧山下,山月随人归”。
在人的眼睛看来,月亮不能自己行走,却能随着人的行走而亦步亦趋,所以,月亮必须紧跟着某个人才能到达自己想要回到的地方,一句话,月亮必须依赖于人;依赖让月亮到达自己的目的地,其实也让作为被依赖者的人受益,那就是月亮给在夜晚的山中行走的人提供必需的照明。总之,依赖带来的是依赖者和被依赖者的皆大欢喜。
“依赖”受到了隐秘的肯定。
2、赠王判官时余归隐居庐山屏风叠:“昔别黄鹤楼,蹉跎淮海秋。俱飘零落叶,各散洞庭流。中年不相见,蹭蹬游吴越。何处我思君,天台绿萝月。会稽风月好,却绕剡溪回。云山海上出,人物镜中来。一度浙江北,十年醉楚台。荆门倒屈宋,梁苑倾邹枚。苦笑我夸诞,知音安在哉。大盗割鸿沟,如风扫秋叶。吾非济代人,且隐屏风叠。中夜天中望,忆君思见君。明朝拂衣去,永与海鸥群。”
有言外之意的是“人物镜中来”。其字面含义当是:人和物从镜子里过来。
一个人看见“人物镜中来”,这是幻觉,因为镜子里面不可能有什么人物,有的只是人物的影像。这一幻觉背后的真相是:有人或者物从盯着镜子看的我们的背后走来了。幻觉有可能带给我们危险——我们看见一个暴徒或者一只老虎从镜子里奔来,我们就可能掉头就跑,这就正好与原本从我们背后袭来的真暴徒或者真老虎撞上了。
“幻觉”受到了隐秘的否定。
3、拟古十二首(其八):“月色不可扫,客愁不可道。玉露生秋衣,流萤飞百草。日月终销毁,天地同枯槁。蟪蛄啼青松,安见此树老?金丹宁误俗,昧者难精讨。尔非千岁翁,多恨去世早。饮酒入玉壶,藏身以为宝。”
有言外之意的是“月色不可扫”。
月色不可扫,这是关于月色的一条知识。知识来之不易,我们早先想扫月色,却终于发现月色乃是不可被扫的,换言之,我们失败了,知识的获得以我们的失败为代价;知识又是有用的,有了这样的知识,我们不再去做扫月色这样的无用功。
“知识”受到了隐秘的肯定。
4、陪族叔刑部侍郎晔及中书贾舍人至游洞庭五首(其二):“南湖秋水夜无烟,耐可乘流直上天?且就洞庭赊月色,将船买酒白云边。”
“耐可”的意思是怎能,“且”的意思是暂且,“就”的意思是从,“赊”的意思是赊欠,“将”的意思是用。
“船”是人的创造性的产物,象征的是人的创造性。船是我们“乘流直上天”时必需的工具,船还可以在我们“买酒”时充当钱币,如果还有更多的船,我们也就用不着向“洞庭”去“赊月色”了。
“创造性”受到了隐秘的肯定。
5、客中作:“兰陵美酒郁金香,玉碗盛来琥珀光。但使主人能醉客,不知何处是他乡。”
“但使”的意思是只要。
一个人“不知何处是他乡”,意味着这个人觉得没有任何地方是他乡,意味着这个人不再受思乡之情的折磨,这应该归功于“醉”。醉让我们摆脱思乡之情的折磨,而且来之不易——想要进入醉的状态,我们需要有“兰陵美酒”、需要有“玉碗”,还需要有有某种才能的“主人”。
“醉”受到了隐秘的肯定。
6、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:“杨花落尽子规啼,闻道龙标过五溪。我寄愁心与明月,随风直到夜郎西。”
有言外之意的是“我寄愁心与明月”。“与”的意思是给。
“愁”存在于“心”中,于是有了“愁心”。因为愁,我竟至于要把含愁的心寄给“明月”,这样一来,我就没有心了,残缺不全了。另外,我自己都不想要的愁心,寄给明月,大概也只能是给明月制造麻烦了。愁让我们自己变得残缺不全,让我们给他者制造麻烦。
“愁”受到了隐秘的否定。
7、金陵酒肆留别:“风吹柳花满店香,吴姬压酒唤客尝。金陵子弟来相送,欲行不行各尽觞。请君试问东流水,别意与之谁短长?”
有意味的是“请君试问东流水,别意与之谁短长?”“君”的意思是今之所谓您,“试”的意思是尝试,“别意”的意思是离别引起的感情,“谁”的意思是何者。
张三对我说:“请君试问东流水,别意与之谁短长?”张三对我有所请求。我们应该帮助别人,因为有的人有礼貌地希望得到我们的帮助。帮助他人也不是容易的事情,譬如我想帮助张三,我就必须有从“东流水”得到信息这样不可思议的能力,这样的能力是张三本人不具备的,因为否则的话,张三自己会直接去问东流水了。
“帮助他人”受到了隐秘的肯定。
8、金乡送韦八之西京:“客从长安来,还归长安去。狂风吹我心,西挂咸阳树。此情不可道,此别何时遇?望望不见君,连山起烟雾。”
有言外之意都是“狂风吹我心,西挂咸阳树”。
一阵大风过去了,一个人说:“狂风吹我心,西挂咸阳树”。说这话的时候,这个人已经没有了“心”,也就是成了一个残疾人,但这个残疾人也因为残疾而拥有了某种超常的能力——他居然能够知道自己被吹走的心现在是“挂”在“西”方的“咸阳”的某一棵“树”上。超常能力的获得以我们的身体遭受相当大的损失为代价。
“超常能力”受到了隐秘的肯定。
9、送杨山人归嵩山:“我有万古宅,嵩阳玉女峰。长留一片月,挂在东溪松。尔去掇仙草,菖蒲花紫茸。岁晚或相访,青天骑白龙。”
有言外之意的是“长留一片月,挂在东溪松”。“长留一片月”的意思是:使月亮长时间地停留不动。
我的愿望是让月亮长时间地停留不动,而且是悬挂在东边溪流边的松树上。如果这样的愿望实现了,那意味着月亮永不停留的本性被牺牲,本性得不到伸展带来的是痛苦;也意味着给松树增加了额外的负担,另外,月亮的存在意味着夜晚,意味着没有太阳,这样,松树也就长时间地得不到太阳的照耀。总之,愿望的实现将给万物造成普遍的痛苦。
“愿望的实现”受到了隐秘的否定。
10、忆东山二首(其一):“不向东山久,蔷薇几度花。白云还自散,明月落谁家?”
有意味的是“白云还自散,明月落谁家”。
最能感知“白云还自散”的,是我们的眼睛;最能回答“明月落谁家”的,仍然是我们的眼睛。
“眼睛”受到了隐秘的肯定。
11、送崔氏昆季之金陵:“放歌倚东楼,行子期晓发。秋风渡江来,吹落山上月。主人出美酒,灭烛延清光。二崔向金陵,安得不尽觞?水客弄归棹,云帆卷轻霜。扁舟敬亭下,五两先飘扬。峡石入水花,碧流日更长。思君无岁月,西笑阻河梁。”
有言外之意的是“秋风渡江来,吹落山上月”。
如果说“秋风”是袭击者,则“山上月”就是反袭击者,月光是山上月反袭击的武器之一。作为袭击者的秋风乃是一种隐形者,因为能够隐形,秋风对山上月进行猝不及防的袭击就成为可能,更值得注意的是,月光也不再是山上月反袭击的武器,而是成了秋风进军路上的照明灯。隐形让我们成功,更让我们轻而易举地成功。
“隐形”受到了隐秘的肯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