彭运生谈艺录（4）

彭运生谈艺录（4）

1、好奇心的唤起与满足
“二龙争战决雌雄，赤壁楼船扫地空。烈火张天照云海，周瑜于此破曹公”，这是李白“赤壁歌送别”的前四句诗。
读这四句诗读到什么地方的时候，读者的好奇心会被激发出来？是第二句。“赤壁楼船扫地空”，真正的“龙”是用不着“楼船”的，楼船是人的创造物，也是供人使用的，这样，所谓“二龙”就应该是两个人，这两个人到底是谁？满足这一好奇心的，是末尾处的“周瑜于此破曹公”，原来，这“二龙”是“周瑜”和“曹公”。
但第二句诗引起的好奇心不止于此。“赤壁”这里的楼船为什么就“扫地空”了？“烈火张天照云海”是答案——这些楼船是被“烈火”给烧毁了；接着，读者这样的好奇心又会被激发出来：谁用烈火烧毁了这些楼船？“周瑜于此破曹公”这句诗，不仅回答了“二龙”到底是谁，而且回答了“谁用烈火烧毁了这些楼船”这一问题——自然是周瑜。被烧毁的楼船是谁的？自然只能是曹公的了。
激发读者的好奇心，再去满足人们的好奇心，这似乎是一些小说家最感兴趣的问题。难以想象作为诗人的李白会去琢磨所谓叙事技巧，这四句诗隐含的叙事技巧却是浓稠到了极点。我们只好说：最卓越的技巧是某种自然生成物，而与人力无关。

2、化静为动
“连峰入户牖”，这是李白的诗句，“户牖”即窗户。看起来连绵不绝的山峰自然是静止之物，却被说成“入户牖”，这是典型的“化静为动”，也分明是幻觉。
李白此诗句是有言外之意的：户牖象征的是房屋，房屋是人的创造物，能为人提供庇护所，而且也是“连峰”想要进“入”的地方，甚至是“连峰”不惜以“入户牖”这样不怎么正当的方式也要进入的地方。总之，以房屋作为其结晶的创造性受到了隐秘的肯定。
“开门放山入”，这是曹松的诗句；“开窗放入大江来”，这是曽公亮的诗句。二家诗句与李白名句的相似是明显的。
“林疏远村出”，这是王维的诗句。“村”庄是静止之物，说村庄从树“林”的“疏”漏处“出”来，也就是化静为动了。王维此诗句含有这样的言外之意：村庄是人的创造物，为人们提供栖息地，村庄本身更是走向“远”方，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缝隙，脱颖而出，向人们显示自己的存在，似乎是在向人们发出召唤。总之，“村庄”受到了隐秘的肯定。
化静为动的实质是幻觉。
写幻觉不是李白这类诗人的专利，其实，杜甫也是幻觉多多的诗人。“窗含西岭千秋雪”，“含”是动词，“窗”自然是不可能去“含西岭千秋雪”的，说“窗含西岭千秋雪”，却有这样的言外之意：由“窗”来指代的房屋除了给人提供栖息地，它还是一个能创造奇迹的东西——作为它的一部分的窗户，居然可以把“西岭千秋雪”这样巨大的事物像是含在嘴里一样给控制起来、利用起来，就像画框把一幅画固定起来。总之，“房屋”受到了隐秘的肯定。
至于杜甫名句“群山万壑赴荆门，生长明妃尚有村”，让原本静止的“群山万壑”发出了“赴荆门”这样的动作。“霜空万岭含”，杜甫此诗句调整成自然语序后即是“霜空含万岭”，也是让原本静止的“空”发出“含万岭”的动作。

3、幽默的实质是对事物的隐秘否定
“拂镜沧江流”，这是李白的诗句。读到这样的句子，人们容易产生鲜明的画面感，直至笑起来，假定李白此诗句就是一则幽默，现在就此来考察幽默的实质。
“拂镜”的目的是擦去蒙在镜子上的灰尘，灰尘一旦被擦去，镜子就可以照出“沧江流”的景象。此诗句的言外之意是：灰尘是可恶的，因为它使得包括镜子在内的事物丧失功能，变得形同废物；灰尘还是不堪一击的捣乱者——人们只需“拂”一拂，它简直就是无影无踪了。“拂镜沧江流”作为一则幽默，其实质是对“灰尘”实现了隐秘的否定。
“仰天大笑出门去，我辈岂是蓬蒿人”，这是李白的诗句。张三认为“我”是“蓬蒿人”，但事实表明“我”不是，于是，“我”就“仰天大笑出门去”。如果说“仰天大笑出门去”象征的是“得意忘形”，则首先，“我”得意忘形是因为张三对“我”的判断是错误的，换言之，一个人得意忘形是对他人错误的幸灾乐祸，这自然不是多么光彩的事情；其次，得意忘形是危险的——一个人经过“门”的时候还要“仰天大笑”，他有可能跌倒、受伤。总之，“得意忘形”受到了隐秘的否定，这是李白此诗句引人发笑的实质性内容。
“莫将清泪滴花枝，恐花也、如人瘦”，这是周邦彦的词句。一个人在说过“莫将清泪滴花枝”之后，又说“恐花也、如人瘦”，这就是一个“哀求”。向他人发出哀求的过程中，我们会暴露自己的弱点——我们因为“花如人瘦”就会“恐”惧；更严重的是，向他人发出哀求的过程，也是我们把如何才能让我们痛苦的方法——“将清泪滴花枝”——告知对方的过程。“哀求”受到隐秘的否定，是此词句幽默性的实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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